文 / 石晉華(2013作品集CH3)
微不足道的凝重、認真與質疑
我從事藝術工作的起因,乃至創作的內容,多數根源於糖尿病。因為這個疾病,三十年來我必須持續地驗血、紀錄、注射。對我而言,測量是活下去的必要手段,紀錄是審視、評估存在狀態的方式,然後保持清醒地活過「現在」,此時此刻,然後選擇、決定下一刻我該做什麼。
在我沒有學藝術之前,我的測量只有現實的功能,它是被動、強迫、不得不然的行為,雖然至今我仍然沒能解決我生命中的一些困境與困惑;然而觀念藝術讓我在無奈的生活與無意義的生命中,找到讓自己賦予自己生命意義與價值的機會,找到在語言上與精神上(形式與內容)鍛鍊提升的可能。有別於前述關於測量與記錄的作品,如〈四前行終生計劃〉,多數比較嚴肅、沈重,是要經年累月,甚至為期一生的計劃;後期的測量作品則比較輕鬆、幽默、抒情,這是我想做的改變。我希望作品能同時含括矛盾與不成比例的特質:小題大作、大題小作、將凝重的做得輕盈、把微不足道的做得認真、批判中帶有包容、輕鬆裡帶著質疑。
(章節結語)
由於控制血糖的問題,我對「血糖測量→記錄數據→判斷狀況→決定措施」的步驟與模式十分依賴,也對我的生活影響深遠,它甚至成為我生存、認識自己與外在環境的方法。但是我同時也厭倦了這套理性、客觀與科學的方法,厭倦了這些數據與標準,厭倦了對這個自外於自己身體的態度,厭倦了持續對身體的掌控,厭倦了藝術體系、醫療體系、一切的體系,厭倦了沒完沒了的認同與不斷更佚的歷史說法,還有所謂的價值、意義與真理。
測量從被迫,變成我的顛覆與反叛,以測量之名做其他意義的指涉,甚或是一種苦中作樂的出口。我以身體為工具、媒介,運用各種非傳統的方式測量城市、機構、我的身體或人與人之間的關係,藉著荒謬、非標準、不客觀的測量行為,反叛體系制式的箝制,質疑客觀與主體的存在。對我而言,這個身體是一個很好用的介面,它帶著疾病、性別、種族、歷史、文化、符號的多重意義,藉著測量之名,我運用它現成的功能性、官能性、社會性、象徵性,視它為機器、工具、設備一般,碰觸撞擊情慾、官能、空間權力和意識型態的私處;甚或,用它做心靈與美學上的操練。

我同時好奇我駐村的台北國際藝術村主體建築有多高,並覺得人的身體不只可以測量長度,也可以測量高度。
我以三個身體的部位為單位,測量台北國際藝術村的樓高。第一單位為前臂(手臂握拳成「加油」手勢),第二單位為食指與中指指尖的距離(成「V字」勝利手勢),第三單位為拇指指甲(單豎大拇指成「很讚」手勢)。我從台北國際藝術村西面牆的地面開始測量(北平東路與天津路路口),以第一單位前臂長度測量,不斷向上累計前臂數,在超出人體搆得著的高度後,開始藉助雲梯工程車測量。在接近三樓屋頂而前臂長度超過女兒牆時,改用較短的第二單位食指與中指V字型間距測量累計。在第二單位長度超過時,改用第三單位拇指指甲長度測量累計,直到抵達建築最高點的四樓水塔。最後測量的高度,以方程式(加油手勢× N)+(勝利手勢 × N)+(很讚手勢× N)=台北國際藝術村主體建築的形式表達。結果台北國際藝術村的高度是49個前臂+4 個食指與中指的開距+7個拇指指甲。
加油手勢、勝利手勢、很讚手勢,這三個姿勢正是台灣競選候選人最常用的姿勢,每逢競選大家都愛使用,這是很台灣化的肢體語言。在我所有駐村的經驗中,台北國際藝術村的駐村經驗是非常愉快且豐富的,我於是用這三個手勢來表達我對這個機構的喜愛與印象。